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鏡花水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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鏡花水月

再次進入樓內的時候,白煜還以為走錯了地方,原本幹凈的樓道爬滿了綠色的苔蘚,花壇碎倒一地,到處都是斷壁殘垣,石頭仿佛被風化了多年一般,看上去又脆又薄,蒲逸清有種時空顛倒的錯覺。

“煜哥,我們是穿越了嗎?”少年無法理解這廢墟一樣的大樓究竟是怎麽了,亦或出了問題的是他們?

白煜不置可否,既然身在幻境,那麽幻覺這種東西本身就無法解釋,他並未多加疑惑,而是立馬在殘破的樓道裏找起了往上的路。

“這裏的格局改變了,趕緊看看從哪裏能上去。”

蒲逸清勉力鎮定好心緒,與白煜兵分兩路找了起來。

原本一樓只是一條長走廊,電梯和樓梯的位置一眼就能看見,但如今映入眼簾的是大平層,許多破敗的大件家具以及柱石磚瓦胡亂堆疊在了一起,別說道路,就連落腳的地方也不多。

他們翻來找去,數次差點被堆在高處的腐爛桌椅砸中,不過沒過多久,白煜便在一個犄角旮旯處找到了一扇門,推開一看便是往上的樓梯。

這樓梯也明顯陡峭了許多,加上濕滑的青苔附著其上,走起來必須得十分小心,白煜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半時,莫桑那響徹雲霄的吼聲讓這棟脆弱的樓房為之震顫起來,他一把抓住蒲逸清的手,二人互相借力才將身體穩住。

“糟了,莫桑可能真的頂不住了!”

白煜拉著蒲逸清便焦急地快步往上爬,三步並作一步,哪怕滑了一跤也不敢停下。

蒲逸清從未見過莫桑焦急的模樣,在他眼裏,這個腦袋光滑的叔叔面對任何局面都能應對自如,鮮少有他難以處理的事,少年也深知事態已往十分不妙的地步發展了。

當他們終於氣喘籲籲地爬到宋健家樓層時,發現樓梯口的門竟然又被鎖住了,他們拼命旋轉著把手,又用力拍了拍門板,但那扇看起來並不牢固的門卻紋絲不動。

“該死!”

白煜咒罵了一聲,同時往後退了一步,蒲逸清見他迅速擡起大長腿便一腳踹在了門板上。

但預想中的踹門聲並未響起,那扇門突然從裏往外自己打開了,而那溫馨的亮光也照亮了陰暗的樓梯,更照亮了二人驚訝的面龐。

開門的中年女人十分面善,白煜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,她正圍著圍裙手裏拿著鍋鏟,身後不遠處的八仙桌上已經擺了不少飯菜,甚至還有酒。

她打量了二人片刻,隨即回過頭朝屋裏喊了聲:“老宋,你朋友到了。”

“什麽朋友呀,我看看。”

從女人身後又冒出來了一個瘦小的老頭,他的臉上雖然溝壑縱橫,但幸福和滿足卻將這些褶子塞得滿滿當當,讓他的衰老還保有充沛的生命力。

“哎呀,這不是白警官嗎?你還帶了朋友呀,快快,快進來吧,菜馬上就齊了。”

宋健無比熱情地領著二人入座,不僅夾菜還倒上了酒,那中年女人也從廚房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,招呼著他們趕緊趁熱喝。

也許是聽到了客廳裏的動靜,臥室的門打開了,一對年輕夫妻也入了座,那高大英俊的小夥兒邊抱怨著老爸老媽不叫他們邊朝白煜點頭招呼,還率先敬了一杯酒,他的妻子倒十分靦腆,只是微笑著默不作聲。

宋健抿了一口酒後,發現桌上還空著一副碗筷,立馬朝陽臺喊了一聲:“珍珍吶,別玩了,快來吃飯啦。”

白煜朝陽臺的位置望去,只見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姑娘正投入地擺弄著桌上的鳥籠,一會兒朝裏面丟上一小撮鳥食,一會兒摸摸翠綠小鳥那柔順的羽毛,還時不時自說自話,全然一副親密無間的模樣。

見小女孩恍若未聞,宋健索性丟下酒杯朝陽臺走去。

白煜適才發現陽臺上春光明媚鳥語花香,與門外的頹靡破敗涇渭分明,竟有些難分虛實。

這一家人正是無數和諧家庭的縮影,他們的幸福樸實無華,但對白煜來說,這樣的平凡反而難以觸碰,它像瓷器一樣放在玻璃箱子裏就夠了。

因為它和眼前的所有一樣,都不夠真實。

白煜見蒲逸清緊繃著身體,從進門後就一直克制不住地抖動,他便握著他的手,想將勇氣和溫暖傳遞給他,誰知少年的手中卻滿是汗珠。

在蒲逸清的眼裏,屋子還是陰暗的洞穴,他們面前擺放著的是腐肉爛菜,無數細小的蚊蠅飛來飛去,蛆蟲在綠色的汁液裏游動,臭味塞滿了鼻腔甚至將嗅覺都麻痹了。

而更可怕的是,那幾幅枯骨竟然如同活人一般圍在桌邊大快朵頤,黴變的殘渣被丟進骷髏的牙齒中後瞬間掉在了地上,它們樂此不疲,還做出勸他們多吃點的手勢,簡直毛骨悚然。

少年隱約察覺到白煜看見的或許與自己不一樣,但他也沒辦法告訴對方,只能克制住內心的恐懼,一邊尋找機會一邊留心屋內可能是陣眼的東西,不過很快他被陽臺上的綠色小鳥攫住了目光,只見它撲棱著翅膀不停地撞著籠子,讓對面的兩副枯骨不知所措起來。

*

傷口好不容易結了痂又被撓得皮開肉綻,夢醒時分告誡自己要洗心革面,然而酒過三巡心魔上腦後又開始與往事瞎扯,輪回不就是一個圈,從這頭跑到那頭,回望時卻仍沒有踏出過原點。

對於宋健來說,罪孽無法被洗清,他在火上被煎烤了小半輩子,相同的噩夢去了又來,永無止境。

“珍珍吶……”他第一次認真傾聽了自己的聲音,原來早已如此殘破,再不似從前那般溫潤如玉。

“咯咯咯……爺爺,您終於決定跟我一起走了嗎?那就快點動身吧!”撫摸著他的黑影搖曳了起來,走馬燈上的小姑娘咧著嘴樂不可支,她蹦來跳去不停招著手,急不可耐。

然而宋健看向的是鴆,他朝著少女的方向顫巍巍地伸出了枯槁的右手。

“珍珍,來爺爺這兒。”

黑影那血色的眼睛聞聲立馬轉向了鴆,它惡狠狠地瞪著她,方才還笑嘻嘻的小姑娘立馬晴轉暴雨,兇神惡煞地沖著她咆哮:“我才是爺爺的孫女,你這個假貨!冒牌貨!快點滾開!”

箭羽咻地一聲戳向了小姑娘的臉,打斷了她的咒罵。

鴆動容了,她為的是老頭子。

原來他並沒有把自己錯認成孫女,她也不是替代品,而她那莫名其妙的執著也不是假的,情感不會無中生有,它只會牽一發而動全身。

少女靠近了,她蹲了下來,雙手緊緊握住宋健的右手。

鴆頭一次認真凝望老頭子,竟發現他已蒼老成了一截朽木,一陣風便能把他吹成漫天散沙,或是零落街道的焦脆枯葉。

人類沒有無盡的時光,他們不僅受紅塵俗事摧殘,也被悠悠歲月啃噬,真是可憐,而她是死亡的使者,本不該心生憐憫。

“珍珍,對不起,我不該捆綁著你,讓你跟我一起受苦。”

“省省吧傻老頭,我只是歇個腳而已,何況有人盡心盡力地伺候著,這不比獨自在外好?再說你一個凡人怎麽能困得了我?”

鴆發現自己學不會半點往日的傲慢,嘴裏說出的話毫無底氣。

“那就好,我也不清楚這是在贖罪還是不想留下遺憾,再次遇到想要守護的就不敢重蹈覆轍,在我眼裏你始終都是小鳥珍珍,而不是別的任何一個誰。”

黑影們開始拼命撕扯著鴆,許多雙漆黑的大手從地面裏伸出,它們一邊嗚咽著一邊緊緊拖拽著宋健的身軀,不斷往下拉,迫切地想要帶他去地獄。

“沒時間了珍珍!你從來都不屬於這裏,快把耳朵湊過來,我有要緊的事。”

空間似乎要崩塌了,走馬燈也早已變成了一片嘈雜的雪花,越來越多的地獄之手出現在四面八方。

鴆趕緊將耳朵附了過去,宋健一字一句生怕哪裏錯漏了,剛說完就立馬向她確認。

“聽明白了嗎?”

鴆點了點頭,老頭子終於松弛了下來,好似完成了天大的心願,他都忘記自己上一次這麽輕松地微笑是什麽時候了,恍若隔世一般。

“謝謝你。”

話音未落,鴆就被一把推得老遠,她不明白這個瘦弱的小老頭為何有如此巨大的力氣。

而宋健此刻正一點點被拉入深淵,直到半截手臂如沈船一般緩緩沒入黑色水面時,她才發現自己身處莫名的虛空之中,於是她拼命掙紮了起來,想趕緊游過去抓住那只手,因為還沒來得及好好告個別。

對不起,傲嬌的她從未對誰展露過真情實感,當明白此生再無法訴說之時眼淚已是無用之物,她的羽翼又沈重了一分,不知哪天將再也無法飛翔。

最終那只手還是沈入了水底,沒有絲毫漣漪,寂靜無聲,沒來過也談不上離開。

一束光從他消失的地方照射了進來,鴆便將哀傷收進心裏,鉚足了力氣奔赴光明。

當她穿越了光芒之後竟然出現在了一個籠子裏,四周一片歲月靜好的模樣,歡聲笑語不斷從耳邊傳來,而更令她吃驚的是已經消失不見的老頭子又出現在了自己面前。

“爺爺,小翠怎麽了呀?它剛才還啄了我。”

“哎呀,不管它啦,小寶貝咱們快進屋吃飯吧,今天奶奶做了很多你愛吃的。”

“真的呀?珍珍最喜歡爺爺和奶奶了,唔……珍珍也喜歡爸爸和媽媽。”

這就是老頭子夢寐以求的天倫之樂吧,鴆看著爺孫二人離去的背影,突然覺得哪怕這個夢不醒來也沒關系,其實不論現實還是虛幻,只要被滿足就是擁有過,醒不了的夢也就不是夢了,誰又能證明現實不是一場恒久的幻夢?

“餵!快點呀你們兩個,我真的不行了,噗——”

是那個光頭莫桑的聲音,聽上去十萬火急,話還沒說完就吐了一口血,想必他與老頭子化身的怪物鬥得不可開交,並且已是下風。

鴆朝屋內望去,只見白煜和蒲家小鬼二人如坐針氈,一直四處打量著這間充滿八十年代韻味的房子。

這鏡花水月不該讓無辜的人陪葬,鴆責怪起自己一閃而過的妄念。

——對不起,原諒我吧。

鴆心一橫,牢籠在她強壯的羽翼之下仿佛紙糊的,沒兩下就碎成了渣滓。

她幻化成人走進了屋內,對著正在餵孫女吃飯的宋健就是一拳。

劈啪。

是鏡子碎裂的聲音,宋健的臉上出現了一道裂縫,隨後越變越大,瞬間整個人化成了無數細小的碎片,散地滿地都是。

而屋內人和景也在他破碎之後開始崩潰起來,那些虛假的家人們尖叫著,不可避免地再次迎來了毀滅。

“快抓著我!一起跳下去!”

鴆趕緊沖著白煜和蒲逸清大聲喊道,陣眼已被破壞,幻境即將坍塌,再不走就真的插翅難飛了。

二人這回不再猶豫,飛快地沖到陽臺的窗戶旁便縱身一躍,少女揮動雙臂幻化成了優雅美麗的鴆鳥,抓住他們之後便俯身往小區大門飛去。

莫桑渾身是血,傷口一道連著一道,這場鏖戰差點讓他小命歸天,那怪物在掙脫束縛後又和他鬥了數個來回,就在即將捅穿他的肚皮時停了下來,像枯萎的樹木一樣被快速抽幹了生命力,最終成了一根巨大的朽木。

顯然陣眼被破壞了,幻境開始坍塌,得快點離開才行。

他看見頭頂掠過一只大鳥,正筆直地朝小區大門飛去,於是連給自己止血也顧不上了,趕忙運起最後一絲靈氣,閃電一般跟了過去。

*

四人再次齊聚的地點是宋健家小區門口,已是深夜,只有他們還在外面徘徊,那些在幻境裏受的傷消失了,連痕跡也沒有留下,但巨大的疲憊感卻還在,莫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,全身再也榨不出一絲力氣。

“我不行了……你們上去看看吧,我就在這裏等你們……”他虛弱地沖著三人擺了擺手,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後,索性躺在地變成了一個“大”字。

不就是為了蹭吃蹭喝嗎?差點把命都搭上了,不行,得加價!

——光頭在心裏如是說。

*

鴆推開了宋健家的大門,一切如常,只是多了些灰塵而已。她趕忙朝臥室走去,只見老頭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。

雖然依舊瘦骨嶙峋,但面容卻十分安詳,白煜探了探他的鼻息,發現早已全無,他輕輕拍了拍鴆的肩膀後便轉身拉著蒲逸清離開了。

當門關上的那一刻,他們清晰地聽見一陣極力壓制著的抽泣聲,這聲音雖然不大,但心碎的程度卻絲毫未減。

“到頭來我們什麽忙也沒幫上。”蒲逸清沮喪道。

白煜又看起了墻壁上的相框,那一幅三人全家福是他所見之中最有幸福感的,就連幻境中也無法比擬,果然這世間只有真摯的感情才能打動活生生的人吶。

“也許一開始就註定好了,與其一無所有的活著不如就這樣沈浸在夢裏中別醒來吧。”

“哎,宋爺爺真可憐。”

白煜剛拿起沙發邊上的相框就發現裏面還夾著一張紙,他拆開蓋子將它拿了出來,赫然是一張病歷單,診斷的是白血病。

一時間白煜分不清究竟誰的命運更像是一場玩笑。

沒過多久,房門打開了,鴆從屋子裏緩緩走了出來,她依然是那個傲嬌的小公主,只不過眼睛紅了。

“本來想逃走的,但我突然累了,還是待書裏休息一段時間吧。”鴆頤指氣使地指揮起了蒲逸清。“餵,蒲家小鬼,還不快點伺候我回去就寢?”

“噢……好的好的……”

鴆出乎意料的配合反倒讓蒲逸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,他已經預設好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公主不可能乖乖就犯,正琢磨著如何應對,這下卻省事了。

不過他剛想打開包,白煜卻突然一把攔住鴆。

“那他的葬禮你不參加了?”

“不過是個凡人罷了,哪有我的美容覺重要?”鴆假裝哼哼了兩聲,隨後趕緊催促著蒲逸清,白煜發現她的眼眶開始濕潤了。

“蒲家小鬼,你怎麽這麽沒用,連個封印術都使不利落,快點啦!”

轉身就是一場空,都空空如也了就該告別個幹凈,忘記才是死人給活人的禮物,因為記得太過痛苦,每回想起一次就如同心臟被放在油鍋裏煎炸,想得卻不可得,無奈才是殘忍。

鴆害怕祭奠,她不想再次品嘗心痛。

蒲逸清掏出《上徵密錄》,他開始呼喚起清風與墨意,當書本開始翻飛的時候,他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,“那個,你是不是得把我們身上的毒解掉呀?”

白煜適才記起他們是如何相識的,說來那毒也奇怪得緊,進入體內後什麽反應也沒有,久負盛名的鴆毒怎麽會如此溫柔?

誰知鴆卻翻了個大白眼,擺出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,“呆子,當然是騙你們的了!我的毒可是劇毒,沾之就得七竅流血,我自己都沒解藥。別磨蹭啦!”

於是少女回歸屬於她的世界裏,離開的瞬間留下了一顆晶瑩的淚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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